每年鹽利入官時，少入官家多入私。官家利薄私家厚，鹽鐵尚書遠(yuǎn)不如。

    棲鳳墨觴，行商走鹽，幾代身家始于灘井，一粒一粒雪花鹽細(xì)如游珠，白瑩瑩、銀亮亮，浸透的是一輩又一輩的辛苦汗水。

    重農(nóng)抑商，自古有之，蒼梧不能免俗。自先帝開文那一朝起，鹽商便是下三流不受待見的營生，賺著再多銀子，也登不得大雅之堂。皇權(quán)鐵腕之下，鹽鐵事務(wù)均被官府掌握，誰敢私相授受，可是要掉腦袋的。

    彼時墨觴家還是普通的市井販子，整日看著官府的臉色，小心謹(jǐn)慎，戰(zhàn)戰(zhàn)兢兢，只求千萬別被克扣了鹽引子，能叫全家吃飽穿暖。大抵商家子女，察言觀色的本事與生俱來，又勤勉肯干，漸漸地也熬出了倉廩足實的苗頭。

    直到先帝溘然長逝，二子奪嫡慘烈異常，天下大亂，百姓民不聊生，墨觴家的祖太爺看準(zhǔn)了時機(jī)，一壁破財消災(zāi)，哪路人馬都不得罪，一壁搭棚施粥，廣結(jié)善緣，落了個好的口碑。棲鳳這般小地方，本就受到戰(zhàn)亂波及甚少，災(zāi)民來于外地，將好名聲帶回五湖四海，待到天下坐定，墨觴家的仁義早站穩(wěn)了腳跟。

    是以墨觴氏家訓(xùn)有言：行仁之族，必有余福，積善之家，必有余慶。

    都說商人重利，這話倒也不假，該賺的好處一分一厘也不會讓，可在大是大非跟前兒，這一家人從不會在意黃白之物。

    畢竟，當(dāng)年若是舍不得那些身外物，上下一大家子的性命，早就在戰(zhàn)火紛飛中化為烏有了。

    流民雖可憐，可在急紅了眼時，并不比那些兵匪善良到哪里去。

    當(dāng)然，這些只能自家人關(guān)起門來私下議論，萬萬不能擺到明面兒上的。

    也都說，富不過三代。好巧不巧，墨觴鴛出生的時候，恰趕上家族興旺之后的第三代。興衰更替，風(fēng)云詭譎，但凡經(jīng)歷過了榮耀的年歲，誰也不想落寞，一蹶不振。是以墨觴老爺終日繃著一根弦兒，生怕這來之不易的基業(yè)在自己手上斷送，將來下了黃泉，也無顏面對列祖列宗。

    墨觴鴛前頭有位兄長，是毋庸置疑的繼承人，一應(yīng)嚴(yán)厲教導(dǎo)都落在這位小哥兒頭上。作為年幼的小女兒，父母情好，衣食無憂，既沒有庶出的兄弟姊妹鬧心爭寵，也沒有姨娘小星禍亂內(nèi)宅，墨觴鴛的孩提時代是彌足幸福的。

    可惜，天不遂人愿，一場突如其來的風(fēng)寒奪去了兄長的性命，明明幾副藥就能好的事兒，墨觴小公子硬是沒扛過去，在父親懷里沒了氣息。

    朝夕之間，天旋地轉(zhuǎn)，全家都籠罩上一層濃郁的悲痛。白燈籠掛滿了房前屋后，宣告著一個大家族的喪子哀凄。

    墨觴鴛清楚地記著，那一天，父親幾乎一夜白頭，母親悲傷不能自已，眼睛紅腫成了桃兒。幼小的女孩頭一次覺到了惶恐——會不會，因為哥哥沒有了，爹娘也不喜歡自己了？

    過了很久很久，大約久到她初懂人事，已然標(biāo)梅之期的光景上，奶嬤得了母親授意，開始隱晦地講說些兒女、子嗣的道理，墨觴鴛才明白，原來當(dāng)年父母的撕心裂肺并非只為獨子過世。

    說到底，手心手背，哪塊不是肉呢？只因墨觴老爺夫婦年輕時奔波家業(yè)，聚少離多，耽誤了后嗣，將近而立之年才有了一對兒女。長子離世時，以他們那個年紀(jì)，再想養(yǎng)育一位繼承人，已經(jīng)很不可能了。

    似是老天在刻意維持的一種平衡，墨觴家得了富貴，卻幾代單傳，即使想從隔房旁支中抱個孩子，細(xì)心教養(yǎng)，挑一桿子香火，也無人可選用。

    于是別無選擇地，女兒成了這對夫妻唯一的寄托。